或许是叶知九看得太久。
少年将那把剑从左边换到了右边,以身子阻挡了他略带探究和好奇的目光。
“真小气。不就看看吗?”察觉到少年用意的叶知九撇了撇嘴,“还是我花钱才留下的呢。”
“那不是你的钱。”
突然开口。
清清冷冷的嗓音。
一如他清清爽爽的穿着,清清秀秀的脸,清清明明的眼。
“不是我的钱。”叶知九琢磨着少年的话,走到了他的面前,挑眉,“你都看到了。”
肯定是看到了。
看到他是假装被绊倒,扑倒牢头的身上,既存了捉弄的心,又是借机取了李四先前的馈赠,为自己所用。
“他会发现的。”刚才没有看出的伎俩,待那人回头细想,两个只剩一个,还会看不出来吗。可少年也并不是嘲笑叶知九的不周全,只是单纯地把破绽说出来而已。
“他不会发现的。”换来的却是叶知九的从怀里又掏了个东西来,扔给了少年。
少年接住。
原是一只鞋底脱落了大半的鞋,还沾了些土。少年瞧着,隐约想到了什么。
“原来你喜欢这个。”
“我喜欢?”叶知九看着少年略带笑意的眼,猛然反应了过来,“你觉得我喜欢这……这破鞋?”
“嗯。”胡二少爷丢在地上用来指责的妇人的那双鞋,不然为什么会把它捡回来。
“怎么可能!”叶知九坚决地摆了摆手,“我不过是看那妇人一直辩解,觉得蹊跷才趁乱拿来的,不信你自己看。”
“看缝的针脚。”他又添了一句。
而只这一看,少年就明白了。他的眼染上了几分薄怒,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冷:“原来如此。”
密密麻麻的线。
若是自然脱落的线头,又怎会有一连串的过于平滑的断痕。
这明显是被剪刀之类的利刃一下子割开的缘故。
纵使那个胡二少爷瞧不出来,但跟在他身边的,难道有哪个是傻子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了还这样咄咄逼人,分明是故意的。
更甚至这鞋,还有可能是胡二少爷命人剪开的。
所以少年才会生气。
“还不算笨嘛。”叶知九敢说,若是他让程七斤看这些,那个家伙绝对会说“有什么奇怪的”“哪里蹊跷”这种蠢话。
而在千里之远的一处小摊,呼哧呼哧吃着面条的某人无端打了个喷嚏,险些连面都打翻了。
“是谁没事念叨我。”他嘀咕着,一时又吞了几口面。
而绕在他脖子上的白蛇睁了睁眼,又闭上了。
可少年就像没听到一样,甚至连头都没偏地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如果是单纯地告诉他这件事,那么绝不会那样确信地说“他不会发现的”,也就是说在决定告诉他这件事之前,叶知九就把什么都想好了。甚至说之所以告诉他这件事,可能都是因为叶知九的计划,在叶知九的计划里,需要少年。
对于这样通透的少年,叶知九真是好开心啊。
终于有个能正常对话加跑腿的了。
没错,叶知九愿意把少年拉入他的计划就是因为他只想耍嘴皮子,不想动他的腿。
“我想让你出去。”叶知九走到少年身边,附耳说了一遍。
“至于怎么出去。”叶知九掏出了一串钥匙,和刚才和那袋钱一样顺来的,“找到我们牢房的编号,打开它!”
\\
牢头喝醉了。
可他不承认。
仍是将这酒不要钱似的一碗一碗地灌下肚,好像扯着嗓子声称自己一点儿事都没有就可以消去他脸上火烧过一般的红和逐渐模糊的眼。
一个人变两个人,两个人变三个人,然后全倒了。
“还说我酒量差,看看你们自己,哈。”即使被用力地拍了脸也不会有回应的瘫在桌子上的身旁人让牢头像个斗胜的公鸡一样满意,随手将凳子踢倒,又打了个酒嗝,他一脸笑意地出了牢狱,拐进了回家的小路。
并无什么人经过的地方,让他更加放肆地哼着小曲儿,晃着小步儿,顺便伸手去掏怀里的钱。
而当指尖触摸到那存在的不轻的份量时,他便更笑得像朵花儿了。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这东西是真的。
可下一秒,他手上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所欢喜的能让他过上好一段潇洒日子的财富,不见了。
只有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连男女都瞧不起,人鬼都分不清的身影,掠过他眯着的眼。
又切切实实明明白白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以至于在他因伤卧床的那几天,之后的几个月好几年,甚至是咽气前的那一刻,都像根针一样,一扎心里就是一滴血。
他怎么能接受某个可恶可恨的偷儿拿了他的钱自由快活呢。
那本该是他的钱。
他的钱。
执念一般地绕着他。
正如他当时被酒麻痹的腰再次痛了起来,比之前更甚地疼着,眼前一黑。
\\
潘老头今天的生意不好。
他是卖吃食的,祖传的馄饨,价格又便宜,在这铜州的十里八巷都有名气。可就因为早上的那一出闹腾,整条街都被那叫李四的捕头以巡逻为由带手下围了起来,见人就赶,因此一个上午收的钱都不及平日里的一半。
更别提那个与他相邻的卖鞋的妇人了,鞋子本就去了大半,孩子又受了惊,还要受那李四这样的气,索性在一刻前收了摊子回家去了。
“还算识相。”眼见这目的达成,李四也懒得在这晃悠了,招呼着手下也走了。可瞧他那得意的样,他们都知道,这李四啊,估计是去找那胡二少爷领赏了。
可这又是什么事呢。铜州里的人都知道这胡二少爷不好惹,但这次,哪里又是他们去惹他的。且不说那妇人做的鞋大家都知道好,根本不可能脱线,单是这栽赃找茬的事,这些年,这胡二少爷做的还少么。不过是为了过活,都忍着罢了。
可又要忍到什么时候呢。潘老头瞧了瞧旁边的空摊,叹了声气。
等再抬头,才发现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着的是一身黑袍,从头至脚都被裹了个严实。但潘老头不过是个摆摊的,来了人,那便是来了生意,自然是摆出笑脸问道:“您是要吃些什么吗?”
可那人摇了摇头,潘老头只听到一个略微低沉的嗓音说道:“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虽然这钱赚不到,但潘老头也不在意,仍旧是笑,“那您是要找谁呢?”
“先前在这摆摊的那个妇人,去哪儿了?”
此话一出,这潘老头就上下将人打量了一番,当然,什么也没瞧出来。可是明显的连声音都有了疑虑:“敢问您要找那妇人,是做什么呢?”
在这摆摊久了,潘老头自然也与那妇人熟识。今早已经碰上了一个胡二少爷,现在这个,不会也是来找事的吧。
却听那人言:“我是经朋友介绍来买鞋的,听说她鞋做得不错。”
“哦。原来是这样。”潘老头见那人看出了他的想法却还愿意解释,就知道是自己多虑了,也不至于满大街都是胡二少爷这样的人啊。
“那真不巧,她家里有些事,估计这几天都不会出摊了。”
“回家了?”那人的声音听着倒是松了口气,“那她家在哪儿,老伯知道吗?我去她家里买吧。”
“她家啊。”既然这人不愿意等,潘老头也不能拦着他不是,“这城西的垂柳街第二户就是了。”
“谢谢。”那人伸出手来,瘦削又白皙,看得潘老头一愣,原来是个年轻人啊。
可就是这一愣,那人丢了碎银落在他手里,然后迅速没入了人群。
“这怎么行呢,老头子我也没干什么呀。”潘老头看着那银子,简直像个烫手的山芋扔了才好呢,可是一想到早上这生意,还是默默地收起了手。
\\
一只飞燕掠过了行人的头顶,轻巧地穿进了垂柳街。
是从前朝就栽下的两排,各家门前一株,不知经历了多少年岁,却依旧会在春风到来之际抽出芽儿,摇曳生姿地立在那儿,荡出一片绿来。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便是如此的好景。
可落在院子里的刘杨氏的那双眼里,却减不去丝毫忧愁。
她一个女子骤然丧夫,本来就是含着泪白了发看在孩子的份上才没有随丈夫一同去了。听了邻居的劝说,拿了家里剩的钱,决心凭着点做鞋的手艺摆个小摊,也能让她们娘俩过得好一些。可谁知这鞋刚卖得有些起色,就惹来了胡二少爷这样的人,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啊。说她的鞋差,她是断断不信的。只是她不信也没用,像今日,若不是有那两个少年,她们早被胡二少爷打个半死了,谁又会来管她们。
想着孩子入睡前还惦记着那两个救了她的大哥哥,刘杨氏就心里难受,她能怎么办啊,小老百姓一个,别说胡二少爷了,连李四她都没办法。只怕是他们入了牢房,有去无回了。
两条人命啊。刘杨氏哭得眼睛都肿了。
可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
“谁啊?”她略微整了整衣裳,从门缝往外看。
这一看可吓了她一跳。
站在门口的人遮的是一身黑,虽然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可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人,哪会是好人。
是胡二少爷找来的人吗?
而在察觉到她的目光后,那人竟更近了些,露出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来,然后,对着刘杨氏,眨了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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